明正德元年（1506年），贵州龙场驿迎来了史上知名度最高的驿丞——王阳明。

对于王阳明来说，这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。由于得罪了当朝权监刘瑾，王阳明被一撸到底，贬到这里。那时的贵州，“万山丛薄，苗僚杂居”，王阳明也深感“投荒万里”。不过，比起百多年前的朱元璋时代，已经好很多了。至少，有驿道直通内地，有驿站落脚安歇。

而这些成就，离不开奢香夫人的卓越贡献。

飞来横祸

乌江上游的鸭池河，是贵州境内的一条重要界河。河西称为“水西”地区，河东称为“水东”地区。长期以来，水西是彝族的聚居区。

明代初年，朱元璋经略西南。水西土司霭翠审时度势，接受招抚，效忠明朝。在霭翠支持下，明军迅速平定云贵，完成统一。水西也保持了长期和平。不过，一场变故打破了这里的岁月静好。

洪武十四年（1381年），霭翠病逝，长子年幼。为了稳定水西政局，朱元璋毅然摒弃传统，让霭翠的妻子奢香夫人出面，代理贵州宣慰使。就这样，川妹子奢香走上了政治舞台。

“改土归流”，是朱元璋经略云贵的梦想。然而，贸然取消土司，改派朝廷命官，容易出惹乱子。因此，朱元璋一面对云贵采取了羁縻政策，放任土司管理当地，一面在贵阳设置卫所，搞军事渗透，调马烨做都指挥同知，相当于卫所二把手。

马烨新官上任，立功心切，打算清除所有土司，换上朝廷命官，给“改土归流”提提速。他借口惩治叛乱，把贵州影响力最大的奢香夫人抓了起来。

马烨盛气凌人，上来就称奢香为“鬼方蛮女”，竟“叱壮士裸香衣而笞其背”，也就是脱掉奢香的衣服，用竹片子抽打她的脊背。

“裸香衣”就是人格侮辱。少数民族首领因受辱而造反的历史案例并不罕见。马烨就打算制造事端，激怒彝族民众，以坐实土司们“谋反”的名声，从而顺理成章地出兵剿灭。

不出所料，水西四十八部首领齐集奢香的大营，纷纷要求揭竿造反，为奢香报仇。情势危急，一触即发。奢香虽然忍得了剧痛，却不知该怎样面对汹汹群情。

当此关键时刻，贵州宣慰使司同知、水东土司宋钦的遗孀刘淑贞站了出来。相似的经历使刘淑贞非常同情奢香的遭遇。不过，刘淑贞表现得更克制。她劝奢香争取和平解决，“如天子不听，再反不迟”。于是，伤势沉重、不便远行的奢香，就委托刘淑贞进京，替自己告状伸冤。

一桩交易

按照谷应泰《明史纪事本末》记载，听罢刘淑贞的陈情，朱元璋没有急于表态，而是让她先去征求马皇后的意见。原来，马烨就是马皇后的亲侄子。见完马皇后，刘淑贞奉旨回到水西，请奢香进京接受皇帝询问。

在南京皇宫，朱元璋问：如果我把马烨杀了，你该怎样报答我？

奢香答：愿世世代代谨守各部，让他们不敢造反。

朱元璋问：这是你的职责所在，怎么能算报答呢？

奢香答：贵州与四川的通路长期梗阻，我愿出面修路，方便驿使往来。

就这样，朱元璋和奢香达成了一桩交易。

朱元璋替奢香出气，奢香替朱元璋修路。朱元璋争取了人心，消弭了叛乱的苗头，奢香为云贵地区加强与内地的联系做出了贡献。

回到后宫，朱元璋亲自去做马皇后的工作。他说：我深知马烨的忠心，也知道马烨鞭打奢香的真正用意，但如果回护他一人，就没法安定西南一方啊！言外之意，就是要牺牲马烨，换取贵州太平。马皇后听罢，不再阻拦。

此后，朱元璋召见马烨，历数其罪，将其处斩。奢香沉冤昭雪，回到水西，游说各部，一场行将发生的叛乱还没开始，就结束了。

驿路留佳话

奢香夫人没有食言。

洪武十七年（1384年），在她和刘淑贞的擘画下，声势浩大的修路行动在贵州拉开帷幕。

明朝官员田汝成长期宦游西南，在《炎徼纪闻》中首次专章讲述了奢香修路的壮举：“奢香乃开赤水、乌撒道以通乌蒙，立龙场九驿。”《明史》更提到，奢香“遂开偏桥、水东，以达乌蒙、乌撒及容山、草塘诸境，立龙场九驿”。

历史地理专家结合史料记载和实地勘察，复原了奢香修建龙场九驿的工程规模。她以贵阳为中心，新开辟或整修了五条古驿道：

第一条向东，经龙里、平越、黄平抵达偏桥（今施秉县）。第二条向西，从水西出发，经毕节过乌撒（今威宁县），抵达乌蒙（今云南昭通）。第三条向东北，经水东过草塘（今瓮安县）抵达容山（今湄潭县）。第四条向西北，过毕节、赤水进入四川。第五条连接水西和水东，沿线修建了9座驿站，合称“龙场九驿”。

龙场，位于今贵州修文县。龙场九驿，起于贵阳以西的威清卫，经龙场驿、陆广驿、谷里驿、水西驿、奢香驿、金鸡驿、阁鸦驿，抵达560里外的归化驿。虽然只是省内道路，但它能连上第二条驿道，直通乌撒、乌蒙，从而打开贵州通往云南之路。

路通了，贵州与云南、四川的联系更加紧密，贵州进出内地更加方便，正所谓“九驿邮初置，三巴路已通”，“自是大道通而西南益辟”。

路通了，奢香得以多次造访南京，“每岁贡献不绝。报施之隆亦非他土司所敢望”。她把长子也送到南京国子监读书，接受儒家思想熏陶。

路通了，朝廷借以推进改土归流，设立贵州布政使司，在永乐年间实现了贵州建省。从此，贵州由土司割据变成了中央直辖，政治局面焕然一新。

路通了，贵州经济社会面貌巨变。有明一代，迁入贵州的汉族移民多达百万，既有随军家属，也有商人工匠，他们改变了当地的民族构成，促进了民族融合。在他们的推动下，农技大大改进，垦田增长一倍，依托商业的小城镇迅速成长起来。

路通了，贵州充分开发了文教资源。奢香夫人“躬亲倡文明”，聘请汉儒兴办宣慰司学堂。贵州布政使司创办了一批卫学、司学、府学、社学。正德年间，王阳明在龙场悟道讲学，带动贵州各地兴建了30多所书院。

走要走大路，大路通，文化通，国家统。走要走大路，曲径通幽，格物致知。龙场九驿不仅开辟了国家统一之路，更成就了阳明心学之路，不断书写着新的历史传奇。

（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博士）